第二章 温暖的冬天(1 / 2)
1
小佐内的名字是由纪。
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形象可爱、感觉弱不禁风的她。
从我和小佐内开始交往以来,她从未展露过生涩僵硬的样子。从平时的举止来看,她似乎挺怕生的,看到不熟的人甚至会逃走,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正常。
相较之下,如同车祸一般突然地开始交往之后,我表现得还比较生涩,大概过了半个月我才习惯和女生一起走出校门。
在这半个月里,我得知了一件令人震撼的事实。
船户高中的每个学生都要配戴校徽,男生是别在衣襟上,女生是别在胸前。不过这项规定名存实亡,大半的学生都不会遵守。因为这个缘故,有一件早就该知道的事,我却一直没有问。
在秋天刚开始、树叶还没变红的时候。小佐内虽然有脚踏车却不骑,而是牵著车走在我身边。我不经意地随口问道:
「对了,你是哪一班的?」
小佐内似乎早就料到我迟早会问她这个问题,正促狭地等待著。她笑嘻嘻地对我说:
「我是C班的。」
我认为她是在说谎,因为我也是C班的。
我还不太了解小佐内这个人,只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。我回以含糊的笑容,又问了一次:
「喔?真的吗?」
「真的啊,我真的是C班的。」
「别骗我了,我也是C班。」
「有人说过我是骗子,不过这句话是真的,我确实是C班的。」
然后小佐内抬头瞟著我,轻轻地补上一句:
「……二年C班。」
我一直深信小佐内是高一生,因为她太娇小了。
起初我当然不相信,但是小佐内没有故弄玄虚,她直接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学生手册。写在学生手册上的入学年度确实比我早了一年。我愕然到说不出话。
「所以……你是学姊?」
小佐内一副很开心的模样。
「嗯。不过我们还是照常相处就好了,反正我看起来也不像学姊……是吧?」
她看起来确实不像学姊。
后来冰谷知道了我和小佐内在交往,就这么说:
「什么啊,我都不知道你有恋童癖。」
听到这句恶劣的玩笑话,我直接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。
北风吹起,树叶飘落,冬天已经到来。
接近十二月的某天,小佐内在放学后找我一起去咖啡厅。那间店叫作「Earl Grey 2」,店面小巧精致,很符合女生的喜好。
小佐内常常跑咖啡厅,她不是爱喝咖啡或红茶,而是喜欢吃甜点。如今在这间店里,她不用看菜单就直接说:
「点心套餐,红茶要加牛奶,甜点要提拉米苏。」
我的零用钱不多,只能嚅嗫地小声地说「我只要咖啡」。
提拉米苏盛在玻璃杯里。小佐内先用汤匙抚过提拉米苏的表面,洒在表层的可可粉沾在汤匙上,小佐内舔著那些粉末,像是一只玩弄猎物的猫咪。
而我等著热呼呼的咖啡变凉,漫不经心地搅拌著只加了砂糖的杯子。因为是在小佐内面前,我不想表现得太粗鲁,所以小心不要让汤匙敲到杯子,轻轻地搅著。
「嘿。」
小佐内突然开口说道。我没有出声,默默地望向她。小佐内不再玩她的提拉米苏,竖起汤匙说:
「你为什么叹气?」
听到她这么说,我才发现自己叹了气。如果小佐内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叹气,我一定会很慌张,以为我让她觉得无聊了。我放下汤匙,道歉说:
「对不起,只是有些事。」
「你在烦恼什么事吗?」
小佐内在空中轻轻挥舞著汤匙。
「要不要跟姊姊商量看看?」
看在旁人眼中,我和小佐内别说不像情侣了,根本像是「哥哥请妹妹吃东西」。外表稚嫩的她口中说出「姊姊」二字实在太滑稽,我忍不住笑出来。她低声回答:
「……我又不是在说笑。」
「啊,我搞错了吗?」
小佐内把汤匙一口气插入提拉米苏,彷佛在表达抗议之意。汤匙碰到杯底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如果我真的叹气了,原因一定是那个。我不想跟她商量那件事,可是她似乎很想知道。
我不想要弄得太沉重,但声调还是不禁降低。
「你看过我们的校刊吗?」
「校刊?你是说『船户月报』吗?」
我大吃一惊。
校刊社的刊物原则上是每月的一号出刊。说是这样说,因为长假和考试等各种理由,一号出刊只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。月报总共八页,以前是找影印店帮忙制作,但现在用电脑编排,所以是用学校的影印机印出全校学生的分量。
要一张张地摺叠将近一千份的月报已经很累了,送报就更辛苦了。我们校刊社的社员在一号早上会把报纸放在学校学生的桌上。这是从以前流传下来的做法,但这样只会让我感到「不这么做就没人看」的悲哀。事实上,根据我在班上观察到的情况,确实没人在看。每月一号放学后,每个教室的垃圾桶都会塞满我们的刊物。
这份刊物的名字叫「船户月报」,连我们校刊社的社员都不见得记得。
「你怎么知道?」
这个问题很奇怪。小佐内轻轻地笑了。
「这是我朋友做的,所以拿到的时候我都会看。」
她说的是堂岛社长。我跟小佐内已经交往三个月了,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和堂岛社长是什么关系。她只有在暑假刚结束时来过一次社办,后来都没再来了……我有点想问她,不过还是以后再说吧。现在不是问这种事的时机,而且问了好像会显得我心胸很狭窄。
还是先谈校刊的事吧。
「那你怎么想?」
「什么怎么想?」
「有趣吗?」
我不知道有谁说过小佐内是「骗子」,但她现在说的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。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,直接了当地说:
「普通。」
我露出苦笑。
「普通吗……有没有比较具体的形容?」
「嗯,比普通更普通,普通到罕见的地步。我每次看『船户月报』都觉得这真不是一般的普通。」
她的形容生动到超乎我的想像。听她这么说,会让我以为普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。
不管怎样,小佐内说的确实没错。「船户月报」很普通,简直太普通了。
「是啊。」
我只能点头同意,然后我加重语气说道:
「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,我一直都这么想。我有一些创新的点子,那就是报导校外的新闻。我不认为一下子就能得到很大的进展,但至少可以成为进步的契机。
可是我们社团没有一个人赞成,所以这个计画迟迟无法实行。我会叹气大概是因为这样吧。」
十月一日出刊的十月号最后还是报导了运动会。十一月号报导的是校庆。十二月号铁定还是一如往常的年终特辑。
虽然我极力主张不能只是遵循往年的惯例,却一直想不到有力的提案,时间就这样徒然地流逝。我为此感到愤懑,有时还会想要嘶吼,此外,偶尔也会感到忧郁,所以才会忍不住叹气。
「为什么?」
小佐内问道。
「什么为什么?」
「唔……为什么你觉得不能继续这样做?」
我一时之间搞不懂她想要问我什么。比普通更普通。继续做这样的刊物怎么行呢?
「那你喜欢《船户月报》吗?」
小佐内愣了一下,含住了汤匙。我此时才发现,她本来一直拨弄提拉米苏上的可可粉,如今提拉米苏却已少了半块,像是从中切开似的。是什么时候吃掉的……?她咬著汤匙摇头说:
「不喜欢。」
「所以说嘛,不能继续这样下去。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大家更喜欢、更想看的刊物。」
小佐内把汤匙放在盘子上,发出铿的一声,然后一脸困惑地说:
「你没有回答不能继续这样做的理由。瓜野,你很热爱那份刊物吗?希望大家都想看吗?」
原来她是这个意思。我拿起咖啡来喝。还是热的。
「听你这么说,我倒觉得不是。我是想要写出《船户月报》没有出现过的报导,不是由别人,而是由我来写。」
我觉得解释得不够清楚,所以又补充说:
「我不是想要成名,该怎么说呢,只是想要留下瓜野高彦曾经在船户高中待过的痕迹。我这样说会很怪吗?」
「不会。」
小佐内微微一笑。
「这样我就明白了……这大概就像是下雪的早晨想要第一个走到路上留下足迹的感觉吧。」
真浪漫。果然是少女的风格。
「然后把雪铲光不让其他人留下足迹。」
「……为什么要这样做?」
「啊?我不是说了吗?为了不让其他人留下足迹啊。」
我到现在还是摸不透小佐内的幽默感。
小佐内像是突然想起,迅速地动起汤匙,一口气扫光剩下一半的提拉米苏。她吃得太急,嘴巴旁边沾上了可可粉。小佐内浑然不觉,说道:
「嗯,我想要支持你……可以吧?」
冰谷也支持我,之前他还对我大喊「加油~加油~」。
不过小佐内的支持和冰谷不一样,我真的有被鼓舞的感觉。
我当然点头回答:
「那就拜托你了。」
◇
一周后,支持的效果出现了。
校刊社在每个月第一周的星期五都会全体集合、召开编辑会议。有些人平时很少露面,譬如岸完太,在这天就算是硬拉也要让他们出席。
我提议要报导校外新闻是在九月的会议上,十月和十一月这两次我都没有开口,因为我觉得光是提议,却没有拿出足以说服他们的题材,他们一定不会当真。当然,我不会因此什么都不做。只要能攻下大将,其他小兵就不足挂齿了。我跟社长沟通过好几次,他始终没有给我一个正面的答覆。在徒劳无功的努力之中,来到了十二月的编辑会议。
九月提议的时候,我手上有题材,就是发生在暑假中的船高学生绑架案。但我现在找不到亮眼的题材,都十二月了还在提暑假的事未免太过时了,一点说服力都没有。除此之外,采访也没有进展,我现在只有赤手空拳,这样还能提吗……
我带著忧虑的心情参加了编辑会议。
「一月号要有一整版放校长的话,此外各学年主任和学生会长都要各写两张稿纸,主题是『迎接新年之际』。嗯,总之就是老样子。」
二年级的门地拿著去年的一月号报告。每次都是这样,我们只靠这种方式来决定要做的事。因为因为重复太多次,连我都快要觉得继续保持下去也无所谓了。
「好,那要决定一下各处由谁去联络。校长那里就所有人一起去。」
堂岛社长爽快地决定谁要负责去哪里联络,还有要提醒对方的事项。
「先简单地问一下他们打算写什么,如果内容重复就不好了。」
他连这些小细节都注意到了。在沿袭去年做法的这方面,堂岛社长的表现确实是无可挑剔。我被指派去向二年级的学年主任邀稿。我默默地答应下来,反正只是闲聊几句话的简单任务,像是「我是校刊社,今年要写两张」、「喔喔,又到了这个时期啦」。
工作程序基本上都是固定的,版面分配也都是比照去年,三十分钟左右就已经准备散会了……要提案的话就是现在。
可是……
「啊,请等一下。」
把正要离席的众人喊住的并不是我。
一个犹豫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:
「那个,呃,我有一些想法,或是该说是愿望,可以耽搁大家一些时间吗?」
说话的是五日市公也。是他自己叫住大家的,但是大家望向他时,他却畏缩地低下头。
「什么事?」
堂岛社长问道。已经站起来的岸又一脸不耐地坐下。
「呃,是这样的……」
五日市扭扭捏捏地从书包拿出《船户月报》,那是这个月初刚发行的最新一期。
「报纸上不是常常有那个吗?就是『记者观察』啦,『编辑杂谈』之类的。那个是叫专栏吗?就是写在版面的角落,像是简短的时事评论之类的。我觉得《船户月报》也可以做那样的东西,你们觉得呢?」
他讲得坑坑疤疤的,似乎很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开口。我知道他想说什么,但此时的我还不明白事态会如何演变。
五日市用更快的语速继续说:
「不用写很多啦。怎么说呢,只要有个小空间,让负责的人能自由地写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,这样就好了。」
「没这个必要。」
他才刚说完,就被门地泼了冷水。
「我又没有特别想写的东西,而且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?《船户月报》不是让你发表文章的地方……」
「先等等。」
堂岛社长制止门地继续说下去,他盘起双臂,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,平静地问道:
「五日市,你有想要写的东西吗?」
这时我终于理解五日市和我意见相同,我们都想要有一个能自由写作的空间。
突然被问到重点,五日市不禁有些慌张,但他还是鼓起勇气点头回答:
「有。」
「你说说看。」
「好的。」
他口中念念有词,像是在整理要说的话。
「呃,一月二十日在市民文化会馆有一场慈善义卖会,我们学校也有人要参加,但是其他参加者全都是成年人,那个人有些不安,所以拜托我报导这个消息,希望有更多学生参加。」
「有人拜托你?是谁?」
「我们班上的人。呃,我该说出他的名字吗?」
社长松开交握的手。
「没关系,不用了。我知道你的意思了。专栏啊……」
门地听到他明确地说出目的,不高兴地皱起脸孔,如果他现在开口可能会说出「才一年级就想把版面当成私人的工具」之类的话,不过他什么都没说。参加过这么多次编辑会议,我已经明白了,只要堂岛社长愿意商量,门地就不会出言反对。
「那是慈善活动,收入会全额捐出,不算是营利事业,而且他们也希望我能帮忙……我已经跟他们说过《船户月报》不是做这种用途的了。」
又没有人责怪他,他却开始辩解起来。我大概可以体会他的心情,因为堂岛社长盘起双臂不说话时真的很有威严。
社长沉默地思考著,但也没有想太久。
「……我明白了。我也很想帮忙,不过,这么一来就要重新调整版面了。你有什么想法吗?」
「有的。」
五日市像是早就准备好了,他翻开桌上的《船户月报》,指著最后一版的某处。
「只要这里删掉一点,就有空间放专栏了。」
那是编辑感言,校刊社的每个成员都要写些简单的感想,占了整版的四分之一。每人一句话塞不满,要长篇大论又放不下。仔细想想,这不大不小的空间确实很难搞。
「把这里缩减一半,就能空出八分之一的版面。」
有人发出「嗄」的声音。不是堂岛社长,也不是门地,所以应该是岸吧。说不定其实是我。沉默继续蔓延,不是因为漠视五日市的提议,正好相反,大家应该都觉得五日市的提议很好。先不管五日市那无谓的专栏,光是能缩减硬撑版面的冗长编辑感言就是一件好事。
堂岛社长的意见也是:
「满不错的。」
但他接下来有点困惑地说:
「如果我们的社员够多,这个『编辑感言』就会比较充实,但只靠五个人很难填满,缩减一半实在比较好……不过,做专栏不能只做一期。五日市,你每个月都要写吗?」
「这个……」
五日市迟疑了。
此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援助。
「没关系吧,大家轮流写就好了。」
一直沉默不语的岸插嘴说道。
「反正一个月只要写一篇,可以用轮流的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门地似乎不太乐意,又出言反对。
「如果以后社员增加了,『编辑感言』就会变长,怎么可以因为现在只有五个人就擅自减少版面?」
但是堂岛社长很乾脆地说:
「没什么擅不擅自的,这事不需要别人同意,我们自己就能决定。」
「是没错啦……」
「如果明年四月有新社员加入再来讨论吧。在新的一年改版面,也会多一些新气象。」
说罢就环视众人。
「……要投票表决吗?谁赞成五日市的提案?」
表决的速度快到让人吃惊。五日市、岸,我也举了手。四人之中三人赞成,结果出炉了。
「很好。五日市,你好好地准备吧。散会。」
这件事的意义很明确。
简单说,虽然只有八分之一的版面,但我突然获得了自由报导校外新闻的空间。我在九月的会议中那样极力要求都没被接受,五日市缺乏自信的发言却让局面整个翻转过来。
这天放学后,我难得主动邀小佐内去吃可丽饼,我随口聊起这件事时,小佐内表现得非常高兴。
「太好了,瓜野,真是太好了!」
我大概只是含糊地回应了「嗯嗯」、「是啊」之类的话,因为我还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幸运,而且我先前那么努力都没有得到回报,不禁有些难以释怀。难道是「慈善」一词的威力太强吗?
小佐内用右手拿著双倍鲜奶油草莓可丽饼,对我大声说道:
「打起精神!现在只是有机会得到版面,你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,不然我的支持就白费了。」
说得没错。我咬紧牙关。
我要在船户高中留下瓜野高彦的功绩。十二月的编辑会议是迈向这个目标的大门,但现在只打开了一条缝。
暑假的绑架案已经失去了新鲜感,我必须找到新的题材塞进那八分之一的版面,但我目前连题材的影子都还没找到。
我甩开了怕做不好的担忧。我相信自己做得到。
看著微笑的小佐内,我真心这么觉得。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。
巧克力香蕉从饼皮里挤了出来。
2
仲丸十希子同学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,从她花俏的外表很难看出这一点。自从那一天她写纸条约我放学后见面以来,我就开始了幸福的高中生活。哎呀,我活得真充实。这句话我不知道已经想过多少次了。
两人在文化祭时畅游校园,晚风微凉的圣诞节,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。对于既是身心健全高中生又是小市民的我来说,这种生活真是太美满了。我压根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「因小误会而吃醋吵架」的时候。
在寒假结束的前一天,我按照先前的约定出门了。我要到河对岸的柾目市「Panorama Island」购物中心,和仲丸同学一起逛新春特卖。听说所有东西的价格都很便宜。
我到约定的地点时,穿著黑色长外套的仲丸同学已经来了。她围著白色围巾,穿著靴子,打扮得很成熟,很适合她。我小跑步过去。
「对不起,这么冷的天气还让你等我。」
仲丸微笑著说:
「不会啦,我才刚到。」
很平凡的对话。哎呀,感觉真幸福。
我们并肩走在一月的街道上。虽是晴天,空气却很冷,我们呼出的白烟在空中交缠,逐渐散去。
我甚至有点想牵她的手。
我们搭公车前往目的地「Panorama Island」。
虽说是邻市,其实距离没有很远。现在天气冷了点,我若是自己一个人去,要骑脚踏车也行,不过仲丸同学已经说了要搭公车。仲丸同学有通学用的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。
我以前很少搭大众运输工具。
木良市有一条东西向的铁路,车站四周有高架道路,站前还有很大的公车总站。不过这条铁路在本市只有一站,就是木良站,所以市区内的交通没办法靠铁路。市内的公车路线很多,不过我出门多半还是骑脚踏车。
我会开始搭大众运输工具是因为仲丸同学,我们还曾经一起去比较远的电影院看爱情电影。刚进电影院时还是白天,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,我和被电影感动得目眶含泪的仲丸同学一起搭公车。
木良市的公车票价是固定的,不管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价钱,这对手头不甚宽裕的高中生来说真是值得庆幸。不过我不太记得固定票价是多少钱。我的记忆力明明不会很差,却偏偏记不得到底是两百一十圆还是两百六十圆。好像需要一个十圆硬币吧,我对这种小细节倒是记得很清楚。我不好意思问仲丸同学「搭公车要多少钱」,所以事先在口袋里准备了很多零钱。
我们一起在站牌等车。时刻表写著十点四十二分有一班,结果过了五十分都还没看到公车。站牌旁边只有长椅,没有挡风的东西。我因天气冷而有些担心仲丸同学,转头看她时,她也正好看著我。这种默契十足的反应很有趣,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「仲丸同学,现在天气很冷,你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风?我看到车子来了再叫你。」
听我这么一说,仲丸同学继续把手插在口袋,说道:
「没关系,我觉得还好。小鸠,我更担心你啦,你连围巾都没戴,真的没关系吗?」
我在第一天拒绝让仲丸同学叫我「阿常」之后,她好一阵子都叫我「小鸠同学」,不过仲丸同学似乎不太习惯称人「同学」,后来还是再三问我「能不能叫你阿常?」,在我坚持反对之下,最后才改成「小鸠」。不过她咬字越来越含糊,现在听起来几乎变成「小悠」,有时甚至变成「小欧」。小欧到底是谁啊?
远处传来了警笛声。我当然分得出消防车、救护车和警车的差别。这是消防车的声音。
一开始声音还很远,接著声音渐渐变大,很快地就出现在我们等公车开来的方向。车身侧面印著「桧町2」字样的两辆帮浦消防车以说不上暴冲的速度开过来,从我们的面前掠过,闯了红灯。因都卜勒效应而变得低沉的警笛声残留在耳中。
「又来了。」
我听见仲丸同学的喃喃自语。我有点开心,因为我也正想著一样的事。换句话说,我也在想「又来了」。
可能是因为最近气候乾燥,经常发生火灾,消防车也出现得比平时更频繁。我家距离主要干道没有很近,但最近还是常常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。你也很关心最近的火灾吗?我突然很想问问看。
结果我却来不及开口。
「啊,来了。」
因为我们正在等的公车来了,彷佛是跟著消防车来的。木良公车南方线,途经Panorama Island。
对了,票价到底是多少呢?我突然想起此事,发现车上写著「市内一律两百一十圆」。
这次要好好记住,可别再忘记了。
我们从后面的车门上车。一走上去,我就看到一台兑币机。仲丸同学转头问我:
「你有零钱吗?」
「没问题。」
我可没有掉以轻心。我有想过可能是两百六十圆,所以口袋里已经放了充足的零钱。应该吧。被她这么一问,我反而有点担心,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。此时仲丸同学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圆硬币兑换。
下车时才要投币。其实木良市内有民营的「木良公车」和公营的「木良市公车」,公营的公车是上车时投币。这点也很容易搞混。这样实在太不方便了,今后迟早会改善的,但目前还是有的上车投币有的下车投币。我们搭的这班公车是民营的,所以铁定是下车投币。
车上的乘客比我想像的多。还不至于挤到摩肩擦踵,但座位全都被坐满了。很少搭公车的我不禁问道:
「一向都是这么多人吗?」
仲丸同学有些无奈地说:
「这样哪里多了?等一下你就知道。」
我不知道等一下会变成怎样。既然她说我等一下就知道,到时就会明白了。我又问了:
「要搭多久呢?」
「唔……车子多的时候大概二十分钟吧。或许不用那么久。」
在我们谈话时,下一个站牌就出现了。我都不知道公车站是如此密集。
此外,我也明白了仲丸同学刚才说的话。
在上一站只有我们两人等车,可是这一站不知道是被施了什么咒,竟然有人在排队。队伍长长一列,就像是在排长蛇阵。有些人围著围巾,有些人带著毛线帽,那些人毫无疑问是在等我们这班车。
北风吹过寒冷的天空,每个人都脸色苍白、一脸愤恨地瞪著我……不对,是瞪著公车。这副情景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。
公车停下,后门打开,长蛇般的队伍逐渐被公车吞噬。老实说,我还以为只有不到一半的人上得来,但我想错了,我不该用蛇来形容站牌下的队伍,而是该用来形容这辆公车。木良公车的车身以不可思议的弹性塞进了所有乘客,就像一只吞下鸟蛋的蛇。因为一下子挤进大批乘客,车上的人口密度顿时爆增,我被人推挤、拉扯,最后以高举双手的姿势和仲丸同学紧靠在一起。香水的味道飘了过来。
刚才仲丸同学说的「等一下你就知道」,原来是指等一下车上会大爆满。我不禁佩服仲丸同学在一站之前就预见了这一站大排长龙的情况,以及她明知车上会这么挤还有勇气决定搭公车。我不由得深深反省,我之前不该一直把她看成普通的女学生。
不过仲丸同学一下子就辜负了我的佩服。
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啊……?」
看来仲丸同学也没料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人。虽然今天是工作日,但毕竟是正月,应该和平时不太一样吧。
我像被枪指著的银行员一样呆呆地举著双手,逐渐朝著Panorama Island靠近。如果现在有扒手摸我的口袋,我也没办法阻止他,所幸在如此拥挤的车上连经验老道的扒手都会自顾不暇。要维持这种姿势二十分钟还真是辛苦。
公车上的暖气不太够力,即使刚从刮著寒风的公车站上车,我也没有立刻感到「啊啊,暖气真暖和」。不过此时车上挤满人,倒是让我一下子就暖起来,额头还冒出汗水。而且站在我旁边的是仲丸同学,我不能任意地推挤她。为了保护她不被乘客们推挤,我只得用全身的力气拚命撑住。
不知仲丸同学是否查觉到我的困境,她开口说:
「再过三站应该会轻松一点。」
既然如此,那我就再忍耐一下吧。把平时很少用到的背后肌肉绷紧,在拥挤人潮之中保护仲丸同学到最后吧。就在我立下这悲壮的决心时,扬声器里传出开朗得彷佛有些瞧不起人的语气。
『木良市公所报告,六十岁以上的乘客请多加利用敬老票,平日白天可免费搭乘市内公车,其他时间半价优惠。请在下车时向乘务员出示敬老票。多搭公车有助于减缓全球暖化。请一起维护公车路线的营运。木良市公所报告。』
这明明是民营的公车,还要跟市公所拿补助吗?如果这么多人搭乘的路线都支撑不下去,恐怕做什么都没用了。
下一站也有几个人在等车,但是公车并没有停下来。有个细微到难以听闻的声音喃喃说道:
「客满了,等下一班吧。」
说话的大概是司机吧。
我的眼前有个下车按钮。看到按钮就想按才是小市民。等到接近Panorama Island时,我就来按一下吧。当我正在这么想,突然发现按钮上有污渍,原本纯白的按钮边缘有一点点红褐色的污渍。难道是血迹吗?
不对,大概是巧克力吧。仔细一看,上面只有褐色,没有明显的红色。
「小悠,你在看什么啊?」
看你啊!这是骗人的。这时背后压力突然增加,我低下头咬紧牙关。
接著轻松的广播声再度响起。
『下一站是桧町二丁目,桧町二丁目。要去菜色丰富的日式餐厅「春景」请在此下车。要下车的乘客请按下车钮。』
铃声随即响起。广播接著说:
『下一站停车。』
我抬头时突然注意到。
前方那个按钮的污渍在短短的几秒之间被抹掉了。没有彻底擦乾净,但污渍有被拖长的痕迹。
原因很简单,我附近有人按了按钮,发出铃声。如果站著的乘客要按按钮,就得从我或仲丸同学的肩上把手伸过来,或是蹲低身子从下面钻过来。
既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,按按钮的一定是在这地狱般拥挤的车上悠哉坐著的尊贵乘客。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下车,不过只要能降低人口密度,就算只有一两个人我还是很开心。
不过,在下一站到来的却是诡异的情况和尴尬的气氛。
公车停下来了。站牌下有人在等车,但司机没有打开后门,因为车上已经客满了。前门打开了,因为要让乘客从那边下车。
可是车上没有半点动静。没人下车,也没有人正准备下车。司机用麦克风向车上广播:
「桧町二丁目到了。」
还是没有动静。变成了无名普罗大众的乘客们都顾不得礼貌性疏离的美德,毫无顾忌地彼此张望。是谁按了下车钮啊?都是那家伙害公车停下来了。我可以原谅你,但是要下车就快一点。这种无言的气氛逐渐膨胀,让原本已经很拥挤的车上充满了异样的紧张感。
似乎有人想要从下车专用的前门上车,司机用苦恼的语气加以制止:
「前门不能上车。请等下一班,这班已经客满了。」
我心里很清楚。
按了下车钮一定是我附近那两个座位上的其中一人。那是一前一后的两个单人座。
坐在前面的是穿著西装式制服、戴著耳机、拿著文库本看的女生。坐在后面的是撑著拐杖、彷佛忍耐著车上不舒适而驼著背的老太太。两人似乎都不打算起身。
照这样看来,大概是搞错站才不小心按了下车铃吧。司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。
「没有人吗?那门要关啰。」
公车继续往前开。在桧町二丁目等车的人铁定很不是滋味。
到达先前说的「再过三站」之前,又遇到了两次红灯。
车上因此受到一阵震动,我努力用膝关节的弹性吸收掉推挤的压力。真希望能先把手放下来。
感觉好像永远都到不了的目的地终于到了,广播还是用一样开朗的语气若无其事地说:
『下一站是东部事务所前,东部事务所前。要下车的乘客请按下车钮。』
很快就有人按了按钮。
『下一站停车。』
东部事务所似乎是我所不知道的热门景点。如同仲丸同学所说,有很多乘客准备在这一站下车。但是下车得走前门。在挤得水泄不通的车上,努力往前移动的乘客和坚守据点的乘客发生了更剧烈的推挤。
不过车内空间终于变得比较宽松了。虽然车上还是客满状态,但我的手已经可以放下来了,也不用再紧贴著仲丸同学的背,总算能歇一口气。我感觉好像已经在公车上摇晃了一个小时。
就连习惯搭公车的仲丸同学也忍不住叹气。
「哎,真难受。」
「都流汗了。」
我们看著彼此,露出苦笑。
就在我为了保持姿势而努力运作的脑袋刚腾出一点空间时,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。
「啊……」
我忍不住喊出声。
「怎么了,小鸠?」
我甚至顾不得回答一脸诧异的仲丸同学。
一前一后的两个单人座。前面坐的是女学生,后面坐的是老太太。
这两人之中的其中一人刚才按错了下车铃……也就是说,那人可能很快就会下车,而现在的我有空间往前面或后面移动。
只要我站到要下车的乘客旁边,在那人起身的瞬间,我就能占到座位了!
不,我可不是打算自己坐。不是这样的,我是想帮我可爱的女友、有一头波浪卷头发的仲丸十希子找到座位。
在这挤得要命的车上绝不能犹豫不决。
是女学生?还是老太太?我得把仲丸同学引导到正确的位置,才能赢下这场抢椅子游戏。时间所剩无多了。即使推敲得比较久,机会恐怕下一站就会到来,我必须在那之前做出判断。我得判断出要下车的究竟是女学生还是老太太。
「等一下喔。」
「等一下?等什么?」
先等一下,我有东西要送给你。我要送你一个座位。
依照我的想法,这个问题只要靠缜密而迅速的观察就能解决。
所幸我的附近就贴了一张路线图。看到那张图,我才知道这班公车的路线这么长。不过我该注意的是之后的公车站。
桧町二丁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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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部事务所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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桧小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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桧町四丁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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桧町图书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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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道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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桧町六丁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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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碧女学院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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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桧町二丁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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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河桥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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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河桥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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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norama Isla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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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norama Island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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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黑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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柾目市公所(终点)
看到这张图,刚才有人按错下车铃的理由就很明显了。有很多站牌名称都是「桧町」二字开头,若是一个不注意,或是听错了,会按错下车铃也是很正常的。也就是说,这两人之中有一个人最快会在下下一站的「桧町四丁目」下车,最慢则是要到「南桧町二丁目」。
那么,这人会在哪一站下车呢?按了下车铃的又是谁呢?我开始仔细观察。
女学生戴的耳机小小的,有条电线延伸到她放在地上的托特包里。可能是因为车子的引擎声太吵,又或者是她调得很小声,我听不到她在听什么音乐。
该注意的地方是书本上方露出来的「书签」。如果我没有看错,那似乎是仲丸同学也有的「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」,因为颜色一样,上面还有「木良公车」、「市内定期」等字样。
她身上穿的是深蓝色的西装制服外套,胸前别著校徽。这不是我们船户高中的制服,船户高中的女学生穿的是水手服。但我不知道这是哪一所学校的制服,我可没有钻研过制服学。防寒的道具是围巾,灰色的,风格很朴素。
关键所在的下车钮是在她座位椅背的斜上方,如果她想要按下车钮,就要把手往后伸,但是车上到处都有下车钮,她的前方也有一个按钮,如果她要按那个按钮,就要把手往前伸。
照理来说,如果前后都有按钮,一般人应该都会按前面的吧?依照这条常理,是女学生按按钮的可能性似乎不高。
老太太在车上仍撑著拐杖。现在还不到中午,她的眼皮却已经快要阖上了,继续这样下去,恐怕再过不久就会开始打瞌睡吧。她很有可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「桧町」二字,才匆匆按了下车钮。
老太太穿著蓝黑二色的毛衣,外面是深褐色的背心。我忍不住想著,好像很暖呢。她还戴了手套,看起来像是皮制的,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皮。奇怪的是,她只有握住拐杖的左手戴了手套,右手则是按在左手上。
此时我突然发现,老太太的脖子上挂著什么东西。尺寸和银行卡差不多大小,放在透明的票夹里。我迅速地瞥见卡片上的文字,那是「敬老票」。我想起来刚才的广播。也就是说,老太太的年龄在六十五岁以上。咦?还是六十岁?
那个下车钮就在她伸手可及的位置。但我还是有些怀疑,从下车铃响起到我发现按钮上的污渍消失顶多只有十秒,这个老太太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伸手按按钮、再把手放回拐杖上吗?
「小鸠。」
在人数已大幅减少,但还是十分拥挤的车上,仲丸同学叫了我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似乎很怕打扰到别人。
我把视线从观察对象的身上拉回来,回答说:
「嗯?怎么了?」
「有什么好事吗?」
我想不出有什么好事。
「没什么。」
「可是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。」
我很开心?真的吗?或许吧。如果我真的把心情表露在脸上就太大意了。就算没有装得愁眉苦脸,至少也该把嘴抿紧一点。
继续吧。
就算努力观察,若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出什么,那看了也跟没看一样,因为人在按下一个普通塑胶按钮之前和之后,外表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别。不过,如果能看到他们的手指,说不定还沾著刚刚被抹去的污渍。
不对,仔细想想,说不定会有这种情况:如果有个乘客在车上吃开心果,他为了按按钮而探出上身的时候,原本放在腿上的果壳就会掉到地上。那么,这个原理有办法运用到现在的情况吗……
没办法。这两人的腿上都没有果壳落下,腿上也没有毛毯之外的东西。我总不能贸然要求「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们的手指」。
所以我若想判断出「按按钮的是哪一个人」,再怎么观察都得不到答案。
我需要知道的是,老太太和女学生之中的哪一个人会先下车。那么,很快就会下车的人会表现出怎样的特徵呢?
我向仲丸同学问道:
「要我帮你拿围巾吗?」
因为车上十分拥挤,温度比外面高很多,我几乎都要流汗了。仲丸同学已经松开围巾,让脖子降降温。
「好啊,谢谢。」
仲丸同学笑著说。
可是坐在座位上的女学生依然紧紧裹著围巾。这是不是可以当成她很快就要下车的迹象呢?
……大概不行吧。
我们会觉得热,是因为在爆满的车上和其他乘客互相推挤。坐在座位上的的女学生又不用跟人挤,围著围巾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。
那么老太太的情况呢?她只有一只手戴著手套,是因为准备要下车吗?
硬要说的话,或许是这种情况:老太太原本两只手套都脱下来了,因为快要到站,才戴上左手的手套,然后按了下车铃,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按错了,所以没有再戴上右手的手套。
并非完全不可能,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。而且她的右手为什么微微发白呢?她把手握得那么紧,是因为生气吗?
那么,女学生的书又要怎么说?如果她把书本阖上,放进托特包,身体挺得笔直,我猜都不用猜就知道「喔喔,她一定很快就会下车」。但事实正好相反,她现在还在看书,这就表示她没有在准备下车吗?
不行。无论她是很快就要下车,或是还没要下车,都没办法从她还在看书这件事上推论出来。
仲丸同学说道:
「嘿,到了『Panorama Island』以后我们先去鞋店好吗?我想买双靴子,但又不能穿到学校,该怎么办呢?」
不能穿靴子,那要不要乾脆穿雪駄(注1)?虽说雪駄和草履很难区分。
准备下车的人会做什么呢?会收起手上的东西,戴上帽子,然后穿过人群跳下车子,走在路上。只有这样吗?如果我下一站就要下车,我会做什么呢?
时间所剩不多了。现在情况紧急,我得加快推理速度才行。
我想啊想,想啊想。要下车的人会怎么做?
要下车的人……
正在思考时,我无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。
……啊,对了。
我突然感到很痛快,同时又想要破口大骂。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?我真是为自己的愚蠢感到不可思议。我的脑袋铁定是被普通的害羞、普通的闲聊、电影、购物、假笑而搞得生锈了。当然是零钱啊!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就是零钱。
能给我提示的东西不是别的,就是我的口袋。公营的公车是上车投币,但民营的木良公车不一样。
车资是下车时才付。也就是说,搭木良公车的人下车时会拿著零钱。
我很清楚老太太右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,就像是有透视眼一样。她那紧握的手里一定握著零钱,错不了的。除此以外,没有其他理由让她在公车上要一直脱下右手的手套。
简单说,就是这种情况:她的两手都戴著手套,然后她拿出钱包,但是戴著手套没办法拿出零钱,所以她脱下右手的手套,抓起零钱,她知道等一下就要把零钱丢进投币箱,所以现在先不戴上右手的手套。
光是想出结论,还不能令我满意。小鸠常悟朗竟然为了这种简单的判断而耗费这么多时间,这种事情我应该要一眼就看出来的。
也罢,现在想出来还不迟。呃,对了,我为什么要找出准备下车的人呢?
喔喔,对啦,是为了座位。
但是。
我重新开始运转的观察力在千钧一发之时阻止了我的失误。我像被雷打到似的,赫然停止动作。
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,为什么我会在这时突然迟疑。不知为何,我突然觉得「光是这样还不够,我把某些事情漏掉了」。我漏掉什么了?
我看看老太太。拐杖。戴著手套的左手。赤裸的右手。还有,挂在她脖子上的是什么?
平日白天可免费搭乘市内公车的「敬老票」。
就是这个。我的观察力发现的端倪铁定就是这张车票。
真惊险。老太太有敬老票,所以她下车的时候不需要投币。
「啊,你刚刚说了什么?」
仲丸同学问道。我露出笑容,只用笑容回答她「没什么」。
那么,我刚才的观察全都白费了吗?
我要下车的时候会从口袋的零钱之中拿出两百一十元投币,但是老太太只要出示敬老票就好了,这样根本没办法知道她是下一站就下车还是要坐到终点站。女学生也一样,如果她夹在那本可恶的书里面的东西如我所料,是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,她下车时一样也只要出示车票……
可是。
这样难道没有奇怪之处吗?真的没有吗?
有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的人在下车时只要出示车票,有敬老票的人在下车时只要出示车票,这点是没有错。刚才车上的广播已经说明了敬老票的效果,而我也亲眼见识过仲丸同学使用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,所以绝对没有问题。
如果这里没有问题,那就是其他地方有问题了。
我升上高中以后有过几次类似的经验。我有一位粗枝大叶的朋友做了热可可,可可粉和杯子没有问题,问题是出在外面。同一个粗枝大叶的家伙还曾经给我留下密码,最后还是靠著外面的线索才有办法解决。关键就是外面。我得专心思考,我的眼睛得看穿外面的黑暗。
「……终于想到了。」
一旦找到公式,我很容易就发现了令自己感到不对的是什么事。
我移动身体,然后轻拉仲丸同学的袖子。
「你站过来。」
「啊?为什么?」
她虽然质疑,但在拥挤的公车上移动几十公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。仲丸同学很自然地站到女学生的身旁,如同一开始就打算站在那里。
我在站牌与站牌之间的思考,仲丸同学看出来吗?
答案果然靠著观察力就能找到。我的直觉依然没有出错。但是光从老太太和女学生的身上观察不出任何事情,非得扩大观察的范围不可。
我一开始就该发现仲丸同学的行动不合理了。
她有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,只要使用那张车票,她就能搭木良公车去任何地方。
我这个想法其实是错的……如果真是如此,仲丸同学就没必要做那件事了。
她没必要一上车就拿出五百元硬币去兑币机换零钱。
因为下车的时候得付零钱,所以仲丸同学才需要换零钱。这么说来,难道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没用了吗?
不是的,市内公车学生优惠定期票的效用只限于「市内」。
木良公车的车身上已经写了,票价一律两百一十元。更精确的说法是「市内」一律两百一十元。
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,「Panorama Island」购物中心不在本市,而是在河对岸的邻市。
仲丸同学之所以要换零钱,是因为她知道光靠定期票不能搭车到邻市。老太太的情况也一样,敬老票也只能在木良市内使用,刚才广播就说过了。
也就是说,握著零钱的老太太最快也要离开木良市以后才会下车。
既然不是老太太,那按错了下车铃、打算在桧町某处下车的人当然是女学生。
仲丸同学能看出我这番思考过程吗?
我忍不住喃喃说道:
「大概不行吧。」
因为仲丸同学本来就知道搭车到「Panorama Island」需要准备零钱。要用智慧来填补知识的差距总是很辛苦的。
公车停了下来,司机说:
「桧町图书馆到了。」
有人按了下车铃。女学生意犹未尽地阖上书本,穿过人潮走向前门。当她出示定期票走下车时,仲丸同学眼前出现了空位。
仲丸同学看著如同天外飞来的空位,笑得像花一般灿烂。
「哎呀,太幸运了!」
3
不主动为自己制造机会的人是傻子。
不懂得抓住机会的人是笨蛋。
要说我是哪一个嘛,可能比较接近笨蛋吧。突然到手的八分之一版面该写些什么呢?这确实是我期盼已久的好机会,但是……
新年的第一次编辑会议就在明天,我却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抱头苦思。来到新的一年,寒假都过完了,我却还是想不出来要写什么。桌上放著全白的笔记本。在笔记本的对面是冰谷郁闷的脸。
「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吧?反正你先随便想一个,说不定可以藉此找到突破点。」
这家伙从放寒假之前就一直陪我商量专栏的内容,没能回报好友的义气真是令我汗颜。沉默不语也无济于事。虽然我自己都不抱希望,还是勉为其难地提出:
「圣诞节的时候有一对情侣在撞球间被抓去辅导了。男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,好像还不至于被停学或是遭到其他惩罚。」
「喔?」
「有人在『Panorama Island』偷了收银机的钱,小偷还没抓到,所以不能确定那人的身分,但我听说那是个高中生。」
「这样啊?」
「E班有人出车祸,他骑脚踏车时被右转的机车擦撞,脚骨骨折,进了医院。」
「有这种事?」
冰谷只是随口附和,之后就不说话了。的确啦,与其言不由衷地鼓励,还不如保持沉默。
报导夜游被逮和交通意外这些无聊事太没意思了,或许堂岛社长不会说什么,但我可以想见门地铁定会取笑我只有这点水准。第一次的专栏一定得找个精彩题材撑起场面才行。
偷窃收银机的事比较有意思,若是仔细调查详情,或许可以写成一篇精彩的报导。可是那能刊登在《船户月报》上吗?而且我本来打算写绑架案,结果最后却写了窃案,等级是不是差太多了?我不禁由衷憎恨这世界发生的乱象太过微不足道。
「你不是问过很多人吗?有没有能用的题材?」
我含糊地点头。
「嗯……我确实问了一些人。像补习班朋友之类的。」
「有问过前辈吗?」
我一时之间还没会意过来他说的是哪个前辈。是说堂岛社长吗?还是门地?无论是哪一个,我都不可能拉下脸去拜托他们提供题材。
但冰谷说的并不是他们。看我如此苦思,冰谷露出了调侃的笑容。
「就是那个看起来比你稚嫩的可爱前辈啊。」
他说的是小佐内。
我不喜欢他随便说小佐内可爱。真想在他的肚子上再来一拳,但我们两个现在都是坐著的,我打不到他。无论如何我都得表示抗议,所以我哼了一声。
但我之后还是回答了他:
「没有,我没跟小佐内商量。」
「是『小佐内学姊』吧。」
「闭嘴……该怎么说呢,总觉得问了也没用。她看起来像是交游广阔的人吗?」
「这我又不清楚。好像不是吧。」
像小佐内那么怕生的人,问她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件,问了也是白问。就算问了,她大概只会回答她对哪间店的甜点有何评价吧。
而且……
冰谷的敏锐真是不容小觑。他贼兮兮地笑著说:
「而且你也不想找她商量,你只想让她看到你好的一面。」
这次我直接出拳,打在冰谷的额头上。匡的一声。听起来比我想的更痛。
被他说中了。
或许是我太爱面子,但我觉得找她商量未免太逊了。我无论如何都要瞒著小佐内写成这篇报导,然后酷酷地说著「我写了这玩意儿」,把报导拿给说过要支持我的她。
如果我一直写不出东西,别说是装酷了,我甚至会羞耻到没脸见她。
挨了我一拳以后,冰谷就不再开玩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