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在双头鹫的旗下(2 / 2)
不过,看来这趟任务会拖得相当久呢。辛看着锁在玻璃棺材中的菲多残骸,如此心想。
直到化为尘埃为止,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。
因为「军团」那边也有专门回收机体残骸的回收机——回收输送型。所以辛本来以为菲多的任务不是直到被它们吞蚀殆尽,就是到它在风吹雨打之中腐朽为止。而那或许是会在大限将至的他们力竭而亡之后吧……当时辛是这样想的。
这时,一道熟悉的脚步声,来到自己身后便停下了。
有四条腿的,吵死人的声音。
回头一看,「清道夫」的巨大身躯默默地伫立在那里。
四四方方的本体,加上四条短腿,和两条起重吊臂。外型笨拙,是那种连共和国各战区都难得一见的,超级老旧款式。
接着又有一个踏着军靴的轻快脚步声匆匆而来。在莱登闪过那道快撞上自己的身影后,才发现原来是芙蕾德利嘉。
「喂!虽然知道汝很心急,也不能将余抛下呀!」
芙蕾德利嘉用手撑着膝盖,气喘如牛地说着。一旁的可蕾娜则是忙着把沾在那头长发,或是军服上的叶子、花瓣及某种颜色鲜艳的幼虫拍掉。
「对了,芙蕾德利嘉,你刚才上哪去了?」
明明跟来了却没参加会议,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。
「为、为了启动这家伙,余去了研究室……因为……葛蕾蒂和研究员告诉余,要给、给汝等一个惊、惊喜。」
「惊喜?」
「话说,你是从研究室跑来的吗?你还好吗,不会喘死吧?」
「到中途为止……余都坐、坐在这家伙身上,可是它一看到辛,就突然加速把余甩、甩了下来。」
「芙蕾德利嘉,你先喘口气喔,之后再慢慢说就好。」
「……所以,这玩意儿是怎么回事?」
芙蕾德利嘉花了点时间让呼吸缓和下来,接着就得意地挺起胸膛说:
「问得好呀,莱登。这家伙是——」
「——菲多?」
听见辛打断芙蕾德利嘉,或者该说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对话,自顾自地轻声说道,莱登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。
「我说你啊,该不会每只宠物都要取名叫菲多吧?」
「并不是……」
芙蕾德利嘉应了一声,表情相当开心:
「汝果然看出来了。没错,这家伙就是伴随汝等一路走来的菲多。」
在短暂的沉默后。
「「「「啥?」」」」
只有四个人异口同声大喊。
辛抬头望着菲多庞大的身躯,十分罕见地微微睁大了双眼,愣在原地不动。
「在调查那些墓碑时,也替这家伙做了检查。虽然硬体接口遭到破坏,但核心组件并无大碍,才能复原到如此程度。对了,机体性能也提升到这家伙能控制的极限,因此有望在今后的战斗中,贡献一份力量呢。」
而外观之所以还是这么笨拙,乃是打造机体的研究班长的一点幽默。芙蕾德利嘉补充道。
这架伴随机和他们的爱机与战友遗物一起留在这里,代表它在这些八六眼中肯定别具意义。既然如此,外观保持原样的话,应该能让他们更开心才对。这是研究班长的想法。
「事实上,这家伙原本也以为自己已经『死了』。所以刚换装到新的机体上时,始终无法启动。而它之所以会醒来——」
芙蕾德利嘉忽然浮起一丝苦笑道:
「就是因为听到了汝的名字呀,辛耶……汝相当受到爱戴呀。」
也不知有没有人听出了她话中略带的一丝羡慕。
至少可以确定辛没有听出来。事实上,他根本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了。
菲多慢慢走向伫立在原地的辛。停在触手可及的距离。
「……哔。」
看见光学感应器小心翼翼地朝向自己,辛轻轻叹气说:
「我不是命令你要驻守到化为尘埃吗?那个任务要怎么办?」
「哔……」
听到这句话,菲多顿时垂头丧气(从感应器和整个机体的动作感觉得出来)的反应,也让辛不禁失笑。
触感冰冷的金属机体上,却少了过去那些伤痕。
「不过……还能再见真是太好了。」
「哔!」
拾荒机似乎也有了感动的情绪,光学感应器剧烈闪烁,就像是眨着泪眼汪汪的眼睛一样。
「哔……!」
大概是想模仿人类紧紧拥抱或是扑进怀里的动作吧,超过十吨的巨大身躯就这么撞了上来。
早就料到的辛,轻轻松松闪了过去。
用力过猛的菲多,就这样辗着草皮一路往前冲,最后猛力撞上留在原处的战车型残骸。现场顿时响起「咚——」的一声,像是大钟般令人傻眼的声音。
盯着静止不动的菲多,赛欧开口说道:
「哇啊,有够老套的发展耶。」
「汝、汝等好歹也担心一下吧!」
只有芙蕾德利嘉一个人慌了手脚。
「反正这样撞也撞不坏菲多。」
「余指的是辛耶!要是刚才没避开的话,多危险呀!」
「辛似乎能看出菲多想要做什么的样子呢。」
究竟是相处了五年的默契,还是菲多配合自己的习惯学习而来的成果,辛并不清楚,也没有兴趣弄清楚。
望着一副「我就知道」的样子,垂头丧气走回来的菲多,辛的笑容也越来越深。
FRIENDLY UNIT
〔 友军机介绍 〕
〔自律型支援机〕
「清道夫」
【SPEC】
﹝制造商及通称﹞
共和国版:共和国工厂(RMI)/M101「巴雷特」
联邦再生型:WHM/「清道夫」
﹝全长﹞3.1m/全高2.5m
﹝武装﹞
高出力起重吊臂 × 2
大型货柜连接架 × 1
专为支援共和国无人机「破坏神」而造的支援机种。除了补充备用能源匣及弹药,正如其「腐食动物【清道夫】」之名,同时也负责回收故障或弃置于战场的其他机体。由于只搭载了单纯的人工智慧,上述后勤工作才是该机种原本的职责,但追随辛等人「先锋战队」的个体「菲多」,或许是因为多次在激战中死里逃生而累积了不少学习资料,不但能充分理解辛等人的一举一动,也会回收阵亡者遗物等等,单纯的作业用机械所不具备的能力。
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葛蕾蒂,悄悄露出微笑。
太好了。
「……你终于笑了呢,少尉。」
†
根据地设在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的极光战队所属的处理终端,在基地的队舍里,姑且还是分到了自己的个人房。
话虽如此,在分发到部队后,为了执行救援任务,始终在各前线基地之间奔波,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。房间狭小而简朴,没什么生活气息。在房里拿着读到一半的哲学书,实际上却没看进去的辛,听见轻微的敲门声,抬起头来。
现在是晚餐到就寝之间的自由时间。离队舍颇远的机库噪音虽然无法传到这里,但隐约能听见餐厅里有人吵闹这一点,无论在联邦或八十六区都一样。
一打开门,就看见芙蕾德利嘉。
她不知为何像是吓了一跳的样子,顿了一拍后长吐一口气,开口说道:
「……汝可否改掉走路不出声的毛病……!害余快吓出心脏病了!」
就算她这么说……
想改却改不掉才叫毛病吧。辛毫无改进之意地想着。当然,芙蕾德利嘉对此毫不知情。
「话说,汝穿着这种军靴,是如何不发出声音的……?刚才就连压到地板的声响也没有。」
「我本来就没有刻意不出声。」
说到这个,戴亚、凯耶和奇诺他们以前也曾经抱怨过,说辛老是不知不觉就出现在身后,简直就像真正的死神一样可怕,拜托他别再这样了。
辛站在朝内开的房门前,往旁边挪了挪,示意芙蕾德利嘉进来,于是她就踏着脚步声走了进来。她跳上坚硬的床板坐好,环顾这间简朴到死气沉沉,几乎和监狱没两样的室内后,面露不快。
「真是扫兴呀……好歹放张照片或绘画,或是放一本汝喜爱的书也好,这样实在太冷清了。」
「这里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吧。东西多了,整理起来也麻烦。」
追根究柢,其实他并不是喜欢读书,而是因为脑袋在思考其他事情时,就能转移注意力。也就是说,他只是为了让自己从源源不绝的亡灵怨叹声中,暂时解脱而已。
以前在先锋战队时,虽然曾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了个书架,但那也只是因为要把书架从废墟的图书馆带回来太麻烦,才会自己动手。
被联邦捡回来差不多一年了,辛对于事物的关心与执着,仍旧只有这点程度而已。
芙蕾德利嘉像是看透了一样,皱起眉间。
「此处并非仅供睡眠之用,也是汝休憩、安身之处。纵然只是暂时的住所也一样……如此空荡荡的并不是好事。」
若是在八十六区或先锋战队当中,或许这么做是对的。芙蕾德利嘉暗自叹息。毕竟待在那个国家的八六,永远也不知道这次出击后,还有没有机会回来。
「比方说,尤金的房间就摆满了照片喔。」
「你去收拾了?」
「毕竟到处都缺乏人手。余只是稍稍帮忙整理遗物罢了……里头全都是妹妹的照片呢。没见到双亲的照片,所以那恐怕便是他仅存的家人了。」
「……」
不知道尤金的妹妹那里有没有他的照片呢?辛有些心痛地想着。
只在首都的图书馆见过一面,那个年纪和尤金差很多的小女孩。
同样在那个年纪与双亲及哥哥天人永隔的辛,在日复一日的严苛战斗中,几乎磨去了每一分关于家人的记忆。
为了至少让妹妹得到幸福而战,临死前也对她念念不忘的尤金,若是就此从妹妹的记忆中消失……不免让他有些同情。
「……要是那天你没问他的名字就好了。」
芙蕾德利嘉的异能只能用在相识的对象。在知道对方的名字,经过交谈之后,那双「眼睛」就能清楚看见对方的过去与现在。
要是那天早上没和尤金交谈,那天芙蕾德利嘉就不会看见他死去的过程了。
「对于结识后过世的人,汝自己不会这样想吧。而余也一样。即使总有一天会阴阳两隔……相识还是比不相识好,因为至少还能铭记在心。」
辛缓缓眨了一下眼睛。
「如果没有必要,最好还是别和任何人的死扯上关系。」
这是与家人别离,成为处理终端后始终在激战区轮调,经历一次又一次所属战队全军覆没,不断看着同伴离世的辛,没有一丝虚假的真心话。
对于自己在最初的战队与同伴所做的约定,他从未后悔过。
而主动决定带着从那时到现在,一起奋战却不幸身亡的所有人走到终点的事情,他也不曾后悔。
即使做好了这些觉悟,在失去同伴时也不可能毫无感觉……所以辛只是觉得,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骑士这个重担,就不该承受再多伤痛了。
芙蕾德利嘉冷哼了一声。
「轮得到汝来说余吗……爱管闲事的死神。」
「话说,你来找我做什么?」
总不可能到现在才特地跑来品评他的房间吧。
芙蕾德利嘉愣了一下,大概是想起来了,目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。
「嗯,这个呢,其实……」
她的目光四处打转,最后还是不敢与辛对视,吞吞吐吐地说:
「……关于早上的事……很抱歉。那个……」
喔喔,辛平淡地点头。原来是早上那件事啊。
齐利。
现在才发现自己连对方的全名也不知道的,芙蕾德利嘉的骑士。
「我跟他有那么像?」
「虽然不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程度,但背影如出一辙。虽然仅有一半,但毕竟也是同族之人呢。」
辛一脸意外地望向芙蕾德利嘉,只见她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笑着。
「余之骑士齐利亚·诺赞,与汝同样系出诺赞一族……汝未曾听汝父提过家系之事吗?」
「嗯。」
他没有听父亲说过,或者,是听过但忘记了。
「即使没听闻过,那毕竟是汝的根缘啊,至少该关心一下吧……诺赞乃是传承自帝国黎明期的夜黑种武门一族。由于血脉具有极为优异的战斗天赋,代代均有族人担任皇帝的守护者……诺赞一族的贵种乃是过去的王侯,拥有独特的异能或异才,如今血脉中依旧传承着古代贵族的血统。为了保住异能,混血便成了禁忌……辛耶,汝的父母之所以移居共和国,恐怕是这个缘故。」
听了这些,辛还是没有任何感触。
因为无论是追溯到联邦的家族关系,或是两人移居共和国的前因后果,他都不记得了——不对。
——都是你的错。
只要自己试着回想,脑中就会先冒出那个光景。即使他知道,那并不是自己的错。
——妈妈死了,接下来我也要死了,这全都是你的错。
芙蕾德利嘉陷入回忆之中,并没有察觉辛沉默不语,全身僵直的模样。
「齐利亚并非诺赞侯的直系子孙,因此和汝的血缘不算太近。年纪比汝大四岁……余最后一次见到他时,和现在的汝同龄。」
即位后不久便爆发公民革命,因而被赶出帝宫的芙蕾德利嘉,自懂事以来就被独裁者一派与近卫兵软禁在边境的城塞——红蔷薇要塞【罗森菲尔特】。传说中在帝国黎明期,抵御蛮族入侵时,这座始终不曾陷落的城塞,一整面墙就像洒满了蔷薇花瓣一样被鲜血所染红,是帝国最后的抵抗据点。
在全是大人的城塞中,只有与她年纪最近但还是大了十岁的齐利亚,能够陪她玩耍。
帮她梳头发。帮她摘庭院里的花。无论多么任性的要求,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替她达成。
带着怀念的眼神说到这里,芙蕾德利嘉突然「嘻嘻」笑了两声。
「说起那人啊,为人正经死板又不知变通,用莱登的说法就是脑袋不开窍吧……辛耶,倘若汝遇上了他,肯定是水火不容的场面呢。」
听见芙蕾德利嘉这样调侃,辛用鼻子哼了一声。
他不知道那位素未谋面的骑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,不过从刚才的话来判断,或许没错吧。
「的确,似乎是我不善于应付的类型。」
「余甚至能想像那会是什么景况呢。不是要人说话时眼睛别看著书,就是要人彻底遵守军规军令,而汝肯定会统统当成耳边风,又让他更生气呢……好怀念呀。」
芙蕾德利嘉露出淡淡的笑容,或许是在想像两位继承相同血脉,生前却从未谋面,甚至不知道彼此姓名容貌的少年面对面说话,这种不存在于现实的光景吧。接着,她垂下眼帘说:
「他曾和余提过一次呢。说他很想见见……待在共和国的同胞。」
——虽然家主大人表面上不原谅选择私奔的少爷。
——但我想,家主大人心里始终很挂念他。听说在第二个孙子出生时,还偷偷送了一本和送给我一样的绘本。而少爷寄来的信,家主大人也都好好保存起来了。
说起这些往事时,齐利亚脸上虽然带着笑容,双手却在颤抖。
因为在革命当初,在帝都爆发的战斗中,齐利亚的家人全都命丧黄泉,而他的贵族阶级朋友也是。
至于诺赞侯爵,因为和独裁政权及齐利亚的父亲关系不佳,早早便选择脱离政权,站在民众这一侧,在联邦成立后虽然也成功保住了家族的地位与命脉,但就芙蕾德利嘉所知,有部分原因也要归功于恩斯特的庇护。然而当时被公民军重重包围,困在边境城塞的齐利亚却完全不知情。
——我想见见他们。见到之后,告诉他们自己也是同胞。
——因为独自一人……没有人能相互扶持,实在太辛苦了。
「……」
辛无法理解个中滋味。
失去了家人,甚至连记忆也模糊不清,因此也没有故乡,但他却不以为忤。
不依靠任何人、任何事物,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。身为八六,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,无法理解那种需要仰赖外物来定义、保有自我的感觉。
「他为何变成『军团』?」
芙蕾德利嘉沉默片刻。
「……罗森菲尔特的防卫战也十分激烈。因为联邦军认为只要抓住余就能制止『军团』。」
当时的宰相与近卫队将军确实拥有「军团」的司令权限,也将「军团」用于抵抗据点的防卫工作上。可是原本就是为了歼灭一切战力,达到镇压敌方据点目的而设计,不会抓俘虏也不懂军民有别的「军团」,无法执行太过复杂的命令。因此,很多时候还是非得靠人类的近卫兵出马才能解决,再加上「军团」与人类配合作战是违反禁止事项的行为,导致大量的近卫兵在防卫战中死去。
而齐利亚作为最年轻的近卫骑士,作为芙蕾德利嘉的骑士,也是日复一日投身于抵抗联邦军的战斗中。
过去被誉为帝国最强战士的血统,果然名不虚传——日复一日,他杀死了同为人类的大量联邦军士兵。
「在一场场战斗中——齐利亚渐渐失去理智。」
革命让他失去了家人,生养自己的故乡也沦入敌人手中。一起并肩作战的近卫兵们接二连三壮烈成仁——恐怕,齐利亚失去太多了吧。
一心只为守护芙蕾德利嘉,然而他的表现却像是在渴求战斗一样。站在因踩烂联邦士兵而弄得浑身是血的机甲旁边,若无其事地朝着芙蕾德利嘉露出笑容的模样,她已见过不知多少次。
他笑得那么轻松,那么坦然。
——公主殿下。
「余害怕……那样的他。」
所以芙蕾德利嘉才会逃出城塞。
逃出去之后,没多久就被联邦军逮住了。
当时恩斯特恰好前来此地督战,只能说是一种幸运。她因此逃过一劫,用身上那件红黑相间的御用披风代替她上吊,作为女帝已死的证明。
而齐利亚看见了这个。
凭着能看见相识之人过去与现在的能力,芙蕾德利嘉得知齐利亚看见这一幕的事情。
没多久,城塞被攻陷了,联邦军也撤回驻扎地。那位刚满十六的少年,为了救回自己的主君,突破重重阻碍,不知斩杀多少敌人,最后看见的却是一件因为逮住芙蕾德利嘉的士兵受了伤,导致上头沾上血迹的女帝的披风。
芙蕾德利嘉的力量没办法看到,那时的齐利亚究竟有何感想。
只不过,那时有一架回收输送型正好在附近徘回,试图从战场当中,寻找一切能够用于战斗的资源。
不同于共和国的「清道夫」,回收尸体不在回收输送型的禁令之中。
而它们也已经学习到,人类的脑部构造,对于中枢处理装置十分有用。
眼见那条钢铁大百足虫,为回收高价值「战利品」步步逼近……伫立于原地的齐利亚并没有逃走。
「是余让齐利亚变成那种怪物的。」
辛不知道芙蕾德利嘉如今看见的齐利亚是什么模样,因为联邦的知觉同步,只能同步听觉。
但是,辛能够感受到,已经遇上两次的超长距离炮所传来的骇人怒吼。
可怕到让辛也能够理解,曾经以齐利亚担任自己的骑士而自豪的芙蕾德利嘉,为何会用怪物来形容对方。
「汝曾说过,『军团』即将来犯呢……齐利亚恐怕也会现身吧。到时候……」
「我明白。」
听见少女不厌其烦地叮嘱自己,辛也只能苦笑着回答。
但是这个回答,才让芙蕾德利嘉苦笑不已。
「汝才不明白……到时候若有危险,切勿恋战,该退就退。」
矮了一截的芙蕾德利嘉,直直地盯着辛。
「汝忘了吗?——人很容易死去的,无论多么渴望明天。」
就像昨天阵亡的尤金一样。
「……如同汝方才所言。牵扯到别人的死亡——相识之人的死亡,是余不愿见到的。倘若为拯救齐利,却牺牲了汝或莱登他们,岂非本末倒置?汝等还拥有明天,余怎么能剥夺汝等的明天。」
明天。
「——未来【明天】啊……」
芙蕾德利嘉对于辛的反应有些傻眼,一脸担忧地说:
「汝果然想都没想过呀,真是的……虽然这个例子不太好,但汝应向尤金多学学。下次的休假计划、想去的场所,以及总有一天要实现的目标。只要想想这些就好。稍微……试着思考看看吧。」
——等到退伍之后。
突然间,好像听见了那道熟悉的银铃嗓音。
就在九条死后不久。就在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,也不认为有必要知道的那个时候。
——有没有想做的事情?还是想去的地方,想看的东西呢?
那时自己只觉得对方关心到令人厌烦的程度。到了现在,他的答案依旧是「我从没想过」。
可是,要是自己问出同样的问题,她又会怎么回答呢?
更让人好奇的是,待在那个放弃战斗的共和国当中,她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,才会选择以管制官的身分投入这场战争呢——?
战场上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。
所谓的战争,就是一只不分昼夜疯狂吞噬海量物资与劳力的怪兽。就连联邦的后勤部门,也没有余裕提供多余的能源,而且在昏暗的战场上随便点灯,只会成为炮击的靶子。无论在八十六区或联邦西部战线都差不多,除了最低限度的布署外,一切设施都进行灯火管制。
「辛,你知道芙蕾德利嘉去哪了吗?……呃。」
在接近就寝的时刻。因为听见可蕾娜说芙蕾德利嘉还没回来,就出来找人的莱登,敲了敲门后打开辛的房门后,便伫足在门口不动。
在摆了床铺和书桌后就塞满了,像棺材还是牢房一样窄到不行的个人房中,那张一样很窄的床上。辛就像在过去的队舍一样,把枕头当成靠垫坐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。而芙蕾德利嘉就在他的身旁,把他当成抱枕一样靠着呼呼大睡。
「什么嘛,原来在这里。她还真黏你这个『哥哥』啊。」
「……只是在我身上见到故人的身影罢了。」
刚才辛之所以稍微顿了一下才说话,大概是觉得被喊作哥哥不太适应吧。话说这家伙又是怎么叫自己的哥哥啊?本来就没有兄弟姐妹,对于这个称呼也不太熟悉的莱登,其实不是很在意地这么想着。
「喔喔,是指那个骑士啊……不过,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?感觉你似乎也挺投入的。」
虽然和自己对于同为八六的同伴们……以及对于那个最后的管制官所抱持的感情,应该不太一样就是。
辛稍微思索了一下说:
「嗯……或许吧……因为,她就跟以前的我一样。」
「是这样吗?」
看着那双望向自己的红色眼眸,莱登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脖子。虽然现在被军服的领子挡住看不见就是了。
芙蕾德利嘉的骑士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「那个」。
而在你身上留下「那个」的兄长,多半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吧。
总之,莱登启动了知觉同步,向可蕾娜发出寻获通知及回收请求后就切断了。没过多久,匆匆赶来的可蕾娜,一边抱怨着「你在干嘛啦!」一边把芙蕾德利嘉像货物一样扛在肩上,又匆匆离去了。
目送她们离开后,莱登连问都没问,就拉开书桌附设的椅子,坐了下来。
辛的同步装置就扔在桌上,大概是刚才芙蕾德利嘉贴在他身上睡着了,所以想拿也拿不到吧。
「……你向上头提出报告了?」
在刚来到联邦的时候,应该有提醒过辛不要把「那个」说出去才是。
「只是把我能说的,说给他们知道而已。毕竟现在战力是越多越好。」
「我不是叫你不要这样做吗?除非亲耳听到否则没有人会相信……这不是以前你自己说过的话吗?而且,就算他们真的相信了,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啊。虽然只要在战斗中使用一次知觉同步就能证明……可是后果如何,你应该不会忘记吧,『死神』?」
在共和国时,除了最后那位管制官外,凡是和辛连接知觉同步,听见那些亡灵的惨叫后,就再也没有人有勇气再次同步了。可怕的「死神」,是人人敬而远之的存在。
虽然同为八六的处理终端能够承受,但那是因为他们天天都在看着同伴惨死敌手,对于人的死亡和惨叫早就习以为常。而且要是不连上知觉同步,就无法接受那位利用「军团」声音俯瞰战场全貌的死神的庇佑了。
因为这个原因而讨厌辛的人,也不在少数。
就是因为知道辛曾受过这种待遇,所以对于联邦人会如何看待辛这种能听见所有「军团」声音的异能,莱登才会这么悲观。
就算驾驶员接连不支倒下,仍未终止使用「破坏神」。还没弄清楚知觉同步的原理,就持续进行与人体实验无异的试验运用。联邦就是能够冷酷到这种程度。
「联邦人并没有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圣人君子,而且说穿了,我们八六在这里依旧不是与联邦人同等的存在……到头来,或许到哪里都一样呢。」
不管是怜悯或侮蔑,都是一种看不起人的态度。而单方面的同情反而代表他们放弃理解。那些披着善意外皮的人,不知何时会亮出藏在底下的恶意。
若是被视为怪物。
若是他们认为这怪物还有用的话——
「不是只有『军团』才会把人类的脑子挖出来啊。想当白老鼠就随便你,不过我可不想因此被当成人质。别做傻事啊。」
这当然不是莱登的真心话。
但与其对辛下手,不如拿周遭的人当人质,确实更有办法控制他。
辛缓缓阖眼,轻轻叹气:
「……抱歉。」
「反正你该说的都说了,我们还能怎样……至于信不信就是联邦自己的事了。」
这个国家还不赖。可以的话,希望能让他们活下去。
但是自己和同伴们没有义务牺牲自己来保护他们。说穿了就这么简单。
只不过……莱登眯起眼睛。
辛这家伙,应该不是不忍心做出这种冷酷抉择的人吧。
「你还好吗?」
「——什么意思?」
「我的意思是,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多余的事……你是不是很在意恩斯特大叔说过的话?」
辛沉默了半晌。
「芙蕾德利嘉也要我多想想……但是,我从没想过这种事,也觉得没必要。」
不是和哥哥同归于尽,就是在特别侦查中丧命。本来,自己应该只有这两种未来可选。
而现在他能够待在这里,本身就是一件超乎想像的事了。
何况是更遥远的未来。
「那你呢?」
听见辛这样问,莱登耸耸肩说:
「嗯,到时候再看看吧。我没办法想像自己未来会做什么,而且我也怀疑战争是不是真的会结束。要做什么工作养活自己……应该不会比和『军团』战斗更难吧。」
虽然莱登也没有好好思考过,但在他眼中,这似乎不是一件难事。
因为不想死,所以努力活下去。反正都活下来了,就多少让自己活得舒服点。无论是在八十六区的战场上,或是在那个不曾见识过的,战争结束后的遥远未来,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。但是这种想法,其实和他们这些八六在死亡之前都要尽全力活下去的观念,没什么冲突。
不过——
看着那双似乎陷入沉思,低垂的红色眼眸,莱登这么想着。
那个可从军服领口微微瞥见,在他差点被兄长杀死时留下的,宛如斩首一般的伤痕。
在讨伐了兄长的亡灵后,依旧缠着辛不放——就像诅咒一样。
和自己这种人不一样,对于这样的他来说,或许还需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,才能让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。
用来抗衡,或者是抵销诅咒的某种东西。
这时,一个被随意扔下的东西,映入莱登的眼帘。
就在床角,有一本蠢到极点的哲学书,用写了什么的便条代替书签夹着,读到一半就阖上了。
如果回到还待在共和国第一战区的先锋战队队舍里的那时候,现在正好是那位最后的管制官连上知觉同步的时刻。
在这个时间,这家伙在想什么?
或者,是在等待什么?
「……少校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啊。」
辛瞥了这边一眼,默默地耸耸肩。
真是不坦率啊。莱登深深吐了一口气。